第151章

    “师恩胜父,铭心镂骨,欲报之德,昊天罔极。今不肖如我辜负恩泽,盼师父勿以为念,多加保重。弟子白崖顿首,再顿……”

    那第二个“首”字刻到一半,戛然而断。

    叶钟离微颤的手抚过这最后一列封尘多年而今终于重见天日的刻字,禁不住再次老泪纵横。

    “丫头,你知道吗,当日在我抹完永安殿壁画最后一笔,对着它时,我是何感觉?”

    絮雨从裴萧元的怀中抬起一张泪面,望向阿公背影。

    “白日白日,舒□□晖。数穷则尽,盛满则衰。”只听阿公悠悠道。

    “那是我最费心血亦是我最得意的一幅画作,然而,在那一刻,我生出一种预感,我这一副为君王而作的壁画,它或将无法长存。”

    “我决意离开长安。我问白崖,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走,他迟疑了许久,向我下跪,说他还不想走,长安有他没有报的知遇恩。那个时候,我便知道,他的心中有了牵挂。”

    “变乱过后,圣人临朝,我听到了些关于他和殷王妃的流言。我自不会相信。他固然犯了大错,不该钟情于人妇,但他秉性我再清楚不过,冰心玉壶,发乎于情,止乎于礼的道理,他不会不知,断不会做出那样的事,奈何三人成虎,我便想寻到他,亲自看个究竟。我寻了这么多年,今日,终于有了结果……”

    “阿公!”

    絮雨从裴萧元的怀中出来,跪扑在了叶钟离的面前,伏在他的膝上。

    “都怪我。当年若不是我误闯进来打断,阿公你或许当时便已寻到了他……”

    一时之间,她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叶钟离微笑摇头,他抬起她脸,为她擦去面上的泪。

    “与你无关。阿公到的时候,他已是去了。何况,阿公没寻到他,遇到了你,这何尝不是白崖的心意?是他将阿公引去了那里,阿公方遇到你。一切都是天意。如今终于得了结果,阿公安心了。”

    “阿公还想在这里坐坐,你去看看你的母亲吧。”

    絮雨向着叶钟离身旁那一包遗骨郑重叩首,随即,她从地上爬起。

    困扰她的梦境,春月下的液池花林,丽人声声勿归,随风入耳。

    原来阿娘她一直就在这里,在她的身边。

    她深一脚,浅一脚,踩着足下布满了落花和腐草的松软泥地,朝着她梦中的的那一片境地走去。

    春月升在林头之上,液池一陂春水。在杂树高矮相间的岸上,古杏树静静地张着它繁翳的树盖,纯若素纨,粉若云霞,月光透过间隙,在铺满落英的地上,勾勒出了一片浅淡而朦胧的花影。

    人来的脚步声,惊动了一只停在花间正享啄着甜郁杏蕊花蜜的春鸠。那春鸠惊鸣一声,仓促松爪,离飞而去,踹得花枝颤抖不停,满枝的寂寞乱花如遭急雨抽打,簌簌脱离枝头,落坠而下。

    杨在恩将闲杂之人远远地驱走,又匆忙用帷幕将花林全部圈挡起来。裴萧元亲自带人在树下破土。挖地下去约一臂深时,他感到锄头仿佛碰到什么金属之物,发出叮的一声轻响。

    他立刻停下,抛开了锄,命一同挖土的人也丢弃工具,改手挖泥。接着,他蹲下身去,小心地用手拨开了泥土。

    借着火杖光照,他看见土下隐隐烁出几点金灿灿的光。

    他将那物件从泥里轻轻抽出,在袖上擦抹去上面裹沾的泥土,辨认出来,是一枚女子用作发饰的金钗。他的心微微一紧,下意识转头,看见她果然软跪在了一旁,头脸深深埋在一片积满残败落英的污泥之上,两个柔弱的肩膀在剧烈地抽动着,却发不出半点的声音。

    他心随之抽搐了一下,如遭一根刺鞭猛挞,胸口闷涨难当。他将手中最先起出的金钗放在铺于一旁的素布之上,接着,迅速走到她的身旁,握住她肩,将她一张颜色惨白的脸,从泥地里轻轻地托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先送你回。”他说道。

    她猛烈摇头,接着,自顾冲到泥坑旁,跪在乱土堆上,俯身下,和其余人一道,开始用手挖着泥土。

    “嫮儿!这里用不到你,你听话,先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他已能预料,片刻过后,入目将会是如何的情状。他怎敢叫她经受那样的景象。他跟上,单膝跪在一旁,低声苦苦地劝。她却恍若未闻,也无半点眼泪,只睁大一双眼,紧抿唇角,直勾勾地盯着土坑,手不停地挖着泥。

    一片织着宝象花的残锦一角,突然显露在了一块她刚挖出的泥团里。那原本美丽而光彩的织物,在地下深埋将近二十年,脆若纸张。随着泥块松散,织物随之片片破碎,消失无踪。

    她的双手顿了一下,眼角发红,浑身抖得愈发厉害。

    “嫮儿!”

    裴萧元的心霎时也跟着跳得厉害,他再次阻止,却被她猛地一把推开。

    他从不知她力气竟也会如此之大,遭她急推,不防之下,跌坐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“你别来管我!”她厉声道,头也没回,咬紧牙关,低头继续挖泥。

    “送她回去!”

    此时,一道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。

    裴萧元转面,看见皇帝和赵中芳立在了身后。老宫监那本就佝偻的躯体看起来愈发弯曲,神情充满了悲伤。

    一缕薄云如纱,缓缓笼住春月。树林骤然转暗。

    昏暗的月影里,皇帝的面容如铸,身影看去,站得异常得直。

    “送她回去。”

    皇帝再次发声,声若铁流,一字一字地道。

    裴萧元猛从地上一跃而起,到她身后抱起人,从皇帝身旁走过。

    她像是一头彻底失了理智的受伤的野猫,皮肤冰冷,身体僵直,在他由双臂和胸膛所构的禁锢里拼命地反抗。闷声不响地踢腿,打他,指甲胡乱挠抓他的皮肤。挣扎得太过厉害,他一时竟抱不住,失手滑脱,她摔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她一声不吭,一俟得到自由,飞快爬起,掉头就往那花林再次奔去。他从后一步赶上,拦腰抱住,阻挡了她。接着,不再容她有任何的反抗,他轻而易举地将她一把扛起,放在了肩上,按住她的腰臀,随即继续前行。

    她被迫倒挂在了他的后背上,血液倒流,剧烈地冲刷着她的头面,她的双手失了凭托,登时无法发力。她呜咽着,红着眼,牙又一口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胛,唇齿间渗入甜腥的气味,亦是没有松口。

    春夜的后半夜,宫廷里渐渐漫起雾气。

    他仿佛无知无觉,任她咬着自己后背,双目望着前方,在宫道两旁那开始笼着淡雾的发着昏光的灯幢引导下,大步前行。

    “裴萧元你混账!放我下去!你放我下去!”

    不断的剧烈反抗,消耗去了她的体力,在和他的对峙中,她终究还是落败了下去,松了齿,对他的攻击也变得无力起来,渐渐地,又彻底停止挣扎。终于,像条孱弱的吐尽了最后一口丝的玉蚕似的,她软软地挂在了他的肩上,只剩发出几声含含糊糊的哀求之声。

    “……你让我下去。求求你了,我要回去,裴萧元……”

    听到自己的名用如此破碎而绝望的语调从她口中呼出,他的心几遭剺裂。他愈发加快脚步,将那片花林远远留在身后。

    怕惊到小虎儿,他将她送到附近的紫云宫,穿西殿,轻轻放在小隔间的长榻上。

    她的脸孔本是惨白的,却因方才一路倒挂,面颊上泛出了一层病态的潮红之色,蓬松柔软的长发沾着泥土和残花,凌乱散在她紧紧闭着双目的面脸之上。

    裴萧元亮起银烛,坐她身旁,一点点地为她擦去长发和娇面上的脏污。她的身子紧紧蜷在一起,仿佛害了病似地,僵硬而冰冷,开始不停地打着摆子,发颤。他再也忍不住,和衣躺了下去,将这一副身子搂入怀中,用自己的体温,去暖和她的皮肤。

    “嫮儿,哭出来吧。求你了。哭出来,你会好过些的。”他抚着她冰凉而干涩的眼皮,在她同样冰凉的耳边恳求着,便如她方才求告他那样。她在他的怀里颤抖了片刻,突然间,抬手掩面,抽泣出声。

    “我本还存着幻想,幻想我的阿娘她还活在世上,只是我不知她人在哪里而已——”

    伴着她的呜咽之声,泪如潮水一般,从指缝间汹涌而出,洇湿了他的衣襟。

    “原来她一直就在那里……孤零零一个人,已经这么久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的阿娘,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她再也说不出话,整个人被一阵强烈的悲恸紧紧地攫住,双手死死攥着他的臂,便仿佛他是她浮沉汪洋中唯独一根可以抱住的浮木,不停地哭,哭得撞气,哭得到了后来,嗓音嘶哑,眼睛红得如要滴血,那泪却还在流,如液池的水,无穷无尽,永远不会有流干的一刻。

    “还有我,我在。我会一直在你身边,直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……”他在她的耳边说道,温柔地吻住了她的唇,将她发出的又一阵突如其来的抽噎声含住,吞入自己的腹。接着,他亲吻她潮湿的面颊,红肿的眼皮,吮干她的泪,又转回到她的唇。在他温柔的亲吻和不停的抚慰中,终于,她的抽泣慢慢止住了。

    “睡吧。”他在她的耳边柔声地道。

    她安静了下去,慢慢地闭上了哭得倦痛的一双眼,在他的怀中,沉沉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乌蓝色的夜空缓缓明淡了起来,晨月隐没,一颗启明的星辰,升在了东方的天际之上。

    在远处传来的隐隐的晨鼓声中,裴萧元从紫云宫里走出。

    晨雾一缕缕,一团团,如云浪般,从液池那广袤无边的水面缓缓地流到了岸边的林陂里,打湿了泥地上的郁郁青草,将裴萧元的靴靿和衣角很快也染得潮湿了一片。

    他快步赶回到了那一片笼满白雾的寂静花林里。方靠近帷墙,便猝然地止住了步伐。

    老宫监跪在皇帝的身后,周围人早已远远避开,悉数跪在

本章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>>

章节目录